月悠UUU

與眾不同是常態、與眾相同是錯覺。——唐鳳

【影日】《无法送达也无妨的信》

▲仁花视角,双退役军人

 

  战争结束了。

  空气中似乎还带着散不去的烟硝味,被炸毁的桥梁尚未修复,因为交火而变得满目疮痍的街道仍带有些许焦灰,可街角的花已经冒出了花苞、街头的店家已经飘出了麦香,在街上行走的人也渐渐多了起来。

  饭楼、米舖,茶馆、妓院,金流复兴之馀人们也终于有馀韵找寻自己遗失的事物,为此,邮局便成了人们时常进出的场所之一。

  有些人来寄物,有些人来收件,另外有一群无法识字、书写的人,为了寻求连结而踏入这个房间。

  位于邮局的二楼,由屏风间隔出来的空间内,喀搭喀搭的打字声与交谈声相互交错,我的手放在打字机上,等待着对方开口。

 

  ——二十分钟了。我维持这个姿势已经二十分钟了。

 

  「那个……请问您要写什么内容呢?」手臂酸得我差点要挤不出笑容。

  坐在我眼前的是一名有着黑色短发的青年,是我成为代笔人后的第一位客人,也是今早唯一的客人。其他熟客已经有了固定的代笔人委讬,只有像这样、初来乍访的客人会轮得到我来服务。

  阳光打在这名青年身上,与我相比他的身材要高壮许多,即便中间隔着我也不影响暖和的光线在他身上打上一层淡淡的光晕。对方虽然穿得朴素低调,可我也不是没见过世面的人,光看就能知道这件普通的白衫并不是平民能负担得起的,而且从那环绕于颈脖、隐没于衬衫下的珠鍊可以推知,眼前这名青年是名退役军人。

  从战场上退役的军人应该都过着颇为富足的生活,这是他们在战场上厮杀所换来、理所当然的奖励,照理说,这样的人应该不会来这人来人往的邮局寻求代笔服务,更别提是可以有这样精致衣着的人家了。

  「那个……方便先请问您的名字吗?」

  「唔、不好意思。」青年似是大梦初醒般震了下身子,接着开口:「影山、影山飞雄。」

  「影山飞雄先生……」我重复了一次,将先生的名字记在心里,「那么影山先生,请问您要写怎么样的信呢?写给谁的呢?」

  「写给……写给一个呆子。」

  「呆子?」

  「嗯,一个又傻又笨又呆的人。」

  影山先生像是回想起什么一般皱起了眉,我唯一看得见的那只眼睛却是因此有了波澜,不知另一边遮盖在眼罩下的眼眸是否与这片湖景相似呢?

  「他是您的……朋友吗?家人?还是恋人呢?」来到邮局寻求代笔的客人无非就是写信给这三类人,可能是在逃难途中失散的家人,因战争而被迫分离的恋人,抑或是生死与共的挚友。

  「他……」

  影山先生仅仅开口讲了个字,随后又陷入了漫长的沉默。

  「总、总之是很重要的人对吧!」好不容易将影山先生的意识唤回,我可不能就这样放着他继续发呆啊!这会被前辈骂的!

  「……他好像也不是这么重要。」影山先生甩甩头,当我以为他又要陷入沉默时,他默默地开口了,「但,他是我活下去的意义。」

  我眨了眨眼,没想到会从影山先生口中听见这样的回答。原来是已经无法用「重要」两个字来衡量的人了吗?

  「那么,对于这位小姐……」

  「他是男的。」

  「失、失礼了……」没想到会是同性啊,果然我的眼界太狭隘了,谁说重要的人非得是异性呢?「那么对于这位先生,您想对他说些什么呢?」

  「我……想知道他现在过得如何,回家了吗?他跟我说战争结束后要回家。」

  僵硬许久的指尖开始在打字机上跳跃,我试图从影山先生的话语中拼凑出一段完整且得体的字句,「是想要询问近况吗?那么该怎么称呼对方呢?」

  「呆子。」

  没有一丝停顿的回答让我愣了下,忍不住困惑:「咦?」

  「喊他呆子就行了。」

  「呆子……先生?」我在信首缓缓地敲出这几个字,「影山先生除了询问对方的状况外,还有要说些什么吗?」

  青年微微低头,他抿了下双唇,将本是嫩色的双唇挤出一抹血色,「说……就算退役了,我仍然是他的长官,让他速速回信。呆子。」

 

呆子:

  你先前说了退役后要回家,看望父母与妹妹,现在已经回到家了吗?他们都还好吗?如果没地方住了可以来找我,你知道我在哪里。

  还有,就算退役了我还是你的长官,速回。

 

影山飞雄。

 

  一名客人就耗费了我一个上午的时间,拿着准备好的三明治,我拖着脚步来到大家轮流休息的员工休息室,一推开门便能看见坐在窗边、向我招手的前辈。

  我挥挥手回应对方,小步跑过去坐进前辈对面的位置。「失礼了。」

  「小仁花,好久不见。」

  前辈的笑容仍旧这么漂亮又美丽,与恋人结婚、成为人妻之后又多了一层不一样的韵味。想当年,我就是因为前辈的关系而接触到了代笔人这份职业。

  「清水前辈,好久不见。」

  「今天是你第一天工作吧?还好吗?」清水前辈将滑落的发丝绕回耳后,低下头吃了口自己准备的便当,「真不好意思突然要你来这里帮忙……上头要我找个人来顶替我的位置,我第一个便想到你。」

  「哪里、清水前辈千万别这么说,我才要恭喜您,恭喜妊娠。」我赶紧挥手要前辈别放在心上,「更何况我确实也在找工作,刚从代笔人专校取得认证,还没确定好要去哪上班……」

  「我听说你是专校前几名毕业的,来这种小地方太浪费了。」清水前辈似乎还是有些介意,「你应该去更大的都市发展。」

  看着前辈带有歉意的笑容,我赶紧用力摇头表达否定,挤出笑容希望对方放心,「清水前辈真的、真的别这么说,我很高兴能帮上前辈的忙,很高兴能来这里!」

  比起脚步繁忙的大都市,我认为这样的地方更适合我,惬意却不清閒,能够在这忙碌的环境下保有一份喘息的空隙。我多少有些自知之明,以我的适应能力,肯定没办法跟上都市人的脚步,一定也没办法好好应对每一位有代笔需求的客人吧。

  「是吗……这里的客人不会太难应付吧?」

  我回想起了早上的影山先生,「虽然是位不太擅长交谈的先生,但感觉是个好人。」

  「如果遇到坏人可以找警卫来把人撵出去。」

  「了解,谢谢前辈。」将这句话谨记于心,但如果可以,我不想把任何人撵出邮局……光是坐在清水前辈身边就能感觉到无数双在我身上打量的目光,我不想要下班后还要担心被人拖进巷子打。

  估计因为是刚入职第一天,清水前辈比起让我接手她的委讬人,更希望我熟悉工作环境。

  短暂的午休时间后,没有委讬的我开始翻阅起一旁书柜上满满的藏书,似乎是提醒着代笔人在工作之馀不要忘了精进自己,代笔室内收纳了各种各样不同风格的书籍。

  从童话、诗词乃至剧本、小说,一应具全。

  「那个……不好意思,我听说这里可以委讬代笔。」

  代笔室的门被缓缓打开,一名有着橘色短发的青年带着一片夕色来到了代笔室,一跛一跛地,缓缓地往我的方向走。

  「您、啊、您好!」糟糕,不小心卡螺丝了。我放下手上的书籍,小跑到对方面前,「您有指定想委讬哪一位代笔人吗?」

  「没有,哪位都可以。」

  听着这个回复,我踮起脚尖环顾着其他同事的工作状况,看见坐在不远处的清水前辈对我眨眨眼。

  有些紧张地咽下口水,我小心翼翼地提问:「那么……我来为您代笔、可以吗?」

  「当然,麻烦您了。」

  与早上的先生不同,这为先生笑得开朗,似乎是比较健谈的类型。他撑着拐杖慢慢坐进我对面的位置,一边转身一边用手将行动不便的腿往想要的方向搬移。

  我仅仅看了眼便收回视线,在这场战争之后,人们失去的不只是财产,更多的是身体的一部分,乃至于性命。

  「那么,您想要写怎么样的信件呢?」我询问着,并且将信纸捲入打字机中,准备就绪后抬起头看着对方若有所思的表情。

  我盯着对方看了一阵子,心中隐约有个声音告诉我,若我不主动起头,早上的事件又要重演了!

  「那个……请问该怎么称呼您呢?」

  「啊、不好意思忘了自我介绍,我叫日向翔阳。」

  「日向先生。」点点头跟着重述一遍表示明白。

  「那个……我想写信给个家夥,不知道他现在过得好不好。他之前没说过自己退役后要做什么,所以我想问问他现在找到想做的事情了吗?」

  日向先生笑得腼腆,看起来是一名会真心为他人着想的青年。他身上穿的是普通人家也会穿的棉衣,在这初春的天气下看起来略微单薄,但一举一动间展露出来的肌肉线条,让人知道这对他而言是恰到好处的厚度。

  「那么,您要怎么称呼对方呢?」开始书写前,这是必须确认的事情。

  「嗯……喊他笨蛋就行了吧。」日向先生笑了出来,不是刚刚那样礼貌性的微笑,而是软烘烘地,如同在冬日的热红茶内加入蜂蜜那般,甜而不腻、苦而不涩。

 

笨蛋:

  战争结束了,但你应该还有好好活着吧?之前你说不知道战争结束后要做什么,现在没事干了,你在做什么呢?反正肯定不会天天睡大觉吧?

  有空的话跟我说一声吧,我去看看你过得怎么样!这可是来自日向哥哥的关心喔!

  就算退役了,我们还是可以见见面吧?你家里不会不让你出门吧?反正,就算不让你出门你肯定也会偷偷跑上街。

  收到信的话记得回,你知道我住在哪。

 

日向翔阳

 

  影山先生来的时间相当固定,邮局刚开门没多久,他便会敲响代笔室的房门询问我当天有没有值班。似乎是以为只能委讬一位代笔人,若是我没有值班的日子,影山先生便不会久留,很干脆地转身离开了。

  若要说比较尴尬的,大概是有一天我不小心睡过头,打开代笔室的大门时便看到坐在等待区的影山先生,后来听同事们说了才知道原来对方是在等我。

  有些同事会开玩笑地问影山先生和我的关系,我要她们别乱讲话,因为我知道,对影山先生来说,他有一位用「重要」二字都无法形容的存在。

  还有,我才不是那种会在工作上动私情的人呢!

  可我现在也没办法像一开始那般,花一整个上午的时间为影山先生服务了。

  随着清水前辈的小腹逐渐凸起,从前辈手中转介的委讬人也跟着多了起来,有时,光一个上午便可能有三到四名委讬人提前预约,这样的状况下我也不得不快速地解决影山先生的代笔,亦或是请他在其他时间过来。

  然而听见这个提案时,影山先生露出了困扰的表情,噘着嘴巴不情愿地说道:「家里……管得多。」

  果然是上流人家的孩子呢,估计是偷跑出来的吧。

  毕竟是我的第一位客人,我自然会对影山先生多放点注意力,如果可以,我还想继续听点关于他和「呆子先生」的故事呢。

  呆子先生似乎是影山先生在军队时的副手,影山先生曾小小声地抱怨过对方一点也不适合夜间出袭的任务,可是当战火点燃,四周燃起熊熊焰火时,他又会怕找不到对方的身影。

  「会找不到他……吗?」我困惑地歪头询问。

  「嗯,因为那个人就像团火球一样,横冲直撞的。」

  啊,感觉影山先生是误会了我的意思。

  在代笔的过程中,我偶尔能从影山先生的喃喃自语中推敲出一些、呆子先生和其他人不一样的地方。

  战死、调职对在战场上生活的人们都是家常便饭,原因不明白,可影山先生所带领的中队似乎更常出现这样的变动,然而只有呆子先生,在上头提出可以调职的许可时婉拒调职的军令,和影山先生约定好了会一直站在他身边。

  「……那个人虽然没什么编排战术的天赋,但在我的教导下多少也进步了很多。」

  讲到这种话题,影山先生总会不经意地流露出骄傲的小表情呢。

  「影山先生真的很喜欢呆子先生呢。」我笑着将今日份的代笔交给他。

  「……喜欢?」

  「……咦?这样不是喜欢的意思吗?」我困惑地眨眼,看着影山先生从困惑到茫然、茫然之后又是一脸恍然大悟。

  影山先生无意识地将左手掌贴上自己的左胸,皱着眉头抓紧胸前的衣裳「我听说,喜欢的感情应该是开心的。最近每次想到他我只会觉得难受,这应该不是喜欢。」

  看着影山先生皱着眉头思索的样子,在我思考之前,想说的话便已经来到嘴边:「会因为思念一个人而感到痛苦,不也是一种喜欢吗?」

  「唔?」

  和影山先生对看了几秒,我这才意识到自己说了多么失礼的话:「啊、不、不好意思!天啊我居然这样妄自推断影山先生的感情!真的非常抱歉!」

  九十度鞠躬感觉无法好好地表达我的歉意,正当我想要来个标准的土下座时,影山先生拽住了我的臂膀。

  「啊、痛!」或许是因为没有接触过女性,影山先生无法拿捏拉扯女性的力道。

  「思念也是喜欢的一种吗?」

  「咦?」

  「是因为喜欢所以思念他,还是因为思念所以喜欢他?」

  影山先生的问题让我有些摸不着头绪,同时也让我意识到:影山先生在情感方面比我想像中要迟钝的多。「……因为喜欢所以产生思念,也会因为思念而意识到自己的喜欢。如果不是喜欢的人,就不会思念他了……对吧?」

  「当、当然!所谓的『喜欢』也未必单指情侣之间的喜欢!亲人、朋友的喜欢也是可以的!」我不清楚影山先生和呆子先生的关系,即便从代笔的过程中可以感觉到影山先生对于呆子先生的依赖与信任,我也没有能断言那就是「爱情」的立场。

  影山先生是我的客户,呆子先生是他重视的人,是挚友、是对手,也是最亲密的人——这样的关系,和日向先生与他的寄件人很像呢。

  些许的熟悉感让我困惑了几秒,然而还没等我反应过来,影山先生先一步放开抓住我的手,轻轻地说了声:抱歉。

  「……谢谢妳这段时间的帮忙,谷地小姐。」

  「咦?」

  「我……来这里其实是想要找那个呆子的,但到现在都还没见到他。」影山先生用指尖抚过自己的左眼——在战争中因伤失去的灵魂之窗。「但我今天下午就会离开这个城市了,家里写信来催。」

  「影山先生不是住在这里的人吗?」我一直以为他是这个城镇的居民,也因为如此他才能够天天到邮局代笔。

  影山先生摇头表示否定,「我家在这里有度假休息用的宅邸,但本家不在这。」

  「那影山先生选择这里的原因是……」

  「他说过这里的海很漂亮。」将目光转到窗外,影山将视线投放在不远处的海平面上,看着明媚的蓝天和波光粼粼的海水,他缓缓地勾起嘴角,「他说,我的双眼和这里的大海很像。」

  这里是一个平平无奇的、靠海的城市,人们来来去去,有人在这里停泊、有人在这里出航,影山先生仅因为对方的一句话便来到这做城市,将这项情报当作为数不多的线索寻找那位我不曾听闻过名字的先生。

  「我、我能帮上什么忙吗!」抓紧裙襬,我握着拳头试图从喉咙里挤出声音,这并不是代笔人所提供的服务,也非邮局的业务,是我个人、个人希望能够帮助影山先生找到教会他何为「思念」的人。

  「我会在这里工作一阵子,我相信影山先生所思念的对象一定也会有到邮局办事的时候吧?如、如果知道名字的话,我可以帮您留意,让他知道您在找他!」面对影山先生吃惊的表情,我又向前迈出一步,「就这样失去连络的话太可惜了,影山先生的思念,要好好地传达给对方才行。」

  这是我成为代笔人的原因。借由文字的力量传递各式各样的情感,或许是喜悦、或许是哀伤,或许是寄望、又或许是诀别,每一封信未必都是令人开心的内容,但这些情绪都是必须传递给另一人的、重要的心情。

  「影山先生愿意告诉我吗!呆子先生的名字!」

  似乎是被我的举动吓到了,也难怪,毕竟我平常不是会这样大声说话的人。明明影山先生高了我整整一颗头,此时的我却对青年的目光没有一丝畏惧,因为我知道在如同苍蓝蔚海的双眼底下,藏有一份仅为钟爱之人存留的火苗。

  要说出这个人的名字似乎比影山先生所想得要困难许多,他皱着眉头,紧握前胸,不知道是不是我的错觉,我从青年的语调中听见了些许的、颤抖的哭腔:「日向、日向翔阳。」

 

 

  在故事里,相爱之人必定会在适当的时间相遇,他们会在路上、在咖啡厅,在船舶上、在一个不起眼的转角。

  看我呆愣着没有反应的模样,影山先生好心地问了句:没事吧?最后才道谢离开。

  日向翔阳。

  和我每天下午帮忙代笔的先生是一样的名字。我小跑步地走下楼梯,明明还是值勤时间可我等不了那么多,我跑进邮件处理的邮差们之间,试图从两人的收件地址中找出他们可能还联系着彼此的可能性。

  然而,当被整理好的信件洒落在我脚边,负责南边送件的邮差先生生气地数落了我几句后,我才意识到:我从没有帮他们写过收件地址。

  我替他们写了内容,却不曾听过他们要写在信封外的收件地址,也不曾听过收件人,这也是为什么我没有发现他们在寻找的彼此、在不同的时间造访了同一个地方。

  彷彿是老天爷给他们的玩笑。在这偏僻的小镇内只有几家拥有代笔服务的邮局,明明他们就在同一个地点,坐在同一张木椅上和我说着对彼此最思念的话语,而我却没能注意到。

  「仁花!」

  身怀六甲的洁子前辈挺着肚子走到我身边,她将手搭在我的肩上,「怎么了吗?」

  「我、他……」哽咽的嗓音让我讲不出一句完整的话,豆粒大的泪珠不断从我的眼眶滑落。转过头,对上前辈眼中那沉稳的琉璃绀色,我才找回了声音,「他们、在、他们在这里……他们要错过、呃、错过了……!」

  抽泣声一次次打断我的字句,但这已经我尽最大努力能够表达出来的内容了。

  「是谁?是刚刚那位影山先生吗?」

  我用力地点头。

  「他在找的人是……?」

  「每天、呃、每天下午来的、咳、日向……」想起那位拥有一头橘发的青年,想起他总是无奈地笑着和我分享他和笨蛋先生的回忆,想起他总会在最后露出的一抹微笑,现在我才意识到,那笑容,甜得就像能够泌出蜂蜜来。

  我知道依靠在一名孕妇上并不适当,洁子前辈带着我来到午休用的休息室,替我拿来面纸并泡了杯煎茶放到我面前。

  还残留着些许冬风的气息,一杯刚泡好的煎茶放在掌心,温暖了我原先冰冷的指尖。

  「冷静一点了吗?」

  「……是,谢谢前辈。抱歉刚刚失态了……」

  「当代笔人吧,有时候场面见多了所以也不是那么惊讶,我也遇过不少写信写到一半,结果突然哭到没办法说话的客人呢。」帮自己也添了杯煎茶,洁子学姐笑着安慰我:「所以,那位影山先生,和……日向先生?他们两个怎么了吗?」

  「是的!说到这件事!」我连忙放下手中的茶杯,转过身,「这件事可以请田中前辈帮忙吗!」

  「……咦?」

  面对前辈惊讶的表情,我向她解释了日向先生行动不便的问题。影山先生说了自己是「下午」的火车,如果时间上允许,可以在日向先生一到邮局的那刻就将人带上安全帽,由田中前辈——洁子学姐的先生——送达到车站。

  月台只要买票就能进去,如果可以,我相信日向先生能够在茫茫人海中找到影山先生的。

  即便双脚再怎么不便,他还是每天拄着拐杖、爬了段不短的斜坡来到这里不是吗?

  是因为想要传递的话很重要吧,因为心中有必须、一定要传递出去的话,所以才选择用字句书写记录下来。文字就是为此存在的、我是这么认为。

  然而我在这段时间中也明白一件事——比起话语,对影山先生和日向先生来说,他们更适合见到彼此后,拥抱也好、捶打也好、吵架也好,用更为直接的方式将自己的想法传递给对方。

 

  信,是为来日方长的彼此所准备的。紧握住此刻,才有未来可以展望。

 

  不能坐等着日向先生的到来,午休时间尚未结束,我推拒了原先预约好的代笔,焦急地在邮局门口走动,双手相互紧握挤压着指腹,田中先生的摩托车已经准备就绪,只要日向先生一到,随时都能出发。

  「拜讬……拜讬请一定要赶上……」

  就这么错过太可惜了,就这样失去彼此、擦肩而过,明明最亲密的人就近在咫尺啊!

  或许是老天感受到我的悔意与祈祷,今天日向先生比平时都来得早些,还未接近三点便出现在不远的半山腰上。

  「日向先生——!」踩着跟鞋,面对下坡的途中我试图平稳身躯,「日向先生!我找到了!」

  「咦?找到什么?」

  日向先生因为我的话而停下脚步,他手臂一伸,正好捞住了因为无法刹车而差点摔跤的我。

  「笨蛋先生!我找到笨蛋先生了!」腹部承受的施压让我闷哼了声,同时也发现了件以前没注意过的事情——日向先生的步伐,原来比我想像得要稳健许多,明明是需要借助手杖的力道支撑身体的人?

  「喂喂、小仁花你没事吧。」

  田中先生看着我冲下山坡后便赶紧骑车跟上,协助日向将我的身体恢复平衡。

  「哈……谢谢两位,我没事,不好意思让你们担心了……不对!现在不是说这个的时候!」

  「妳说妳找到了那笨蛋?」日向先生一脸困惑,「可是我没有说过那笨蛋的名——」

  「影山飞雄、影山飞雄先生对吧!」没等日向先生说完话,我便抢先说出答案:「影山先生,您的长官也是您的搭档,你们曾经在同一个中队里待了很长一段时间对吧!」

  「……影山真的来这里了?」

  是不敢置信的表情,日向先生看了眼不远处的邮局,最后将视线重新放回我身上。

  「是的!但我们现在没时间了!请日向先生上车吧!」

  「咦?」

  「车站那种地方,我一下子就把你送过去!」

  「欸?」

  从身后推着日向先生,他半推半就地坐上了摩托车的边车,我伸手将安全帽套到日向先生头上,蹲下身体与他平视:「影山先生预定是今天下午的火车要回家了,他来这里是为了找您的、日向先生,因为您说过吧?这里的海与他的眼睛相像。」

  「这……」这么荒谬的理由,可能吗?

  「您每天都来到这里代笔,却不曾把信件寄出去,可是您心中确实有很多话想告诉他的、对吧?」我抓紧门板,直视日向先生的双眼,「请您好好地传达给他吧,用您的话语、用您的声音。」

  我重新站直身体,裙摆在摩托车出发所带起的暖风中飞扬,初春的微风领着樱花在空中轻歌曼舞。

  将滑落的碎发绕回耳后,我向消失在视线中的两位委讬人深深一鞠躬。

 

  どうか、お幸せになりますように。(愿您幸福。)

 

 

◆◇

 

 

  上一次这样激烈运动是什么时候了呢?是最后一次,两人带着小队探入敌营的入侵吗?不,那时候应该是紧张占了多数,所以心脏才会吵得听不见他的声音。

  是两人在军营内打架那次吗?好像也还好,毕竟一开始自己的技巧完全比不上影山,很快就被搁到在地了。

  是在床上那次?又是哭泣又是喘气的,确实和现在的感觉有几分相似。

  日向随意在票口买了张车票,今天是假日,来来往往的人们很多,他一跛一跛地挤过人群,开往东京的车辆再几分钟后就要驶离月台,他却没能在茫茫人海中看到他。

  燃烧煤炭的灰烟冉冉上升,列车长拉了几次把手鸣笛,站务人员也指挥着尚未上车的人们加紧脚步。

  日向喘着气垫起脚尖张望。

  说到底,他能够在这眼花缭乱的人群中找到影山吗?找到那个比一般人高了一点、身材壮了点、长相要好看了点的影山飞雄?

  日向甩甩脑袋,他知道自己现在没有时间去思考这个问题,与其想着能不能找到他,不如想着自己「一定要找到!」那个别扭笨蛋。

  与人流走动的方向相反,日向被挤到小贩店边,不得不停下脚步喘口气。青年开始思考,如果是这班开往首都的列车,如果是影山,他会在上车前做什么事?

  「老板!我想请问一下!」日向来到小贩店的柜台前,面对老板爱理不理的模样,他眼明手快地从一旁的架子上拿了一份日报,几枚铜钱按在收银台上。

  坐在店内的男子抬眼看了日向一眼,收走他的铜钱后问了句:「什么事。」

  「刚刚……稍早一些,有没有一名长得像这样——个头高高、脑袋圆圆,眼睛狭长但很漂亮的男子来买饭团?」

  「高个子?」老板停顿思索了下,「比你高的人应该很多吧。」

  ……真是失礼。日向在心底生气了一秒。

  「大概这么高。」日向抬起手比了下高于自己半颗头的位置,「有一双蓝色的眼睛——」

  「蓝色眼睛啊,这我倒是有印象,但他是不是戴着眼罩?如果是的话,几分钟前他买了个饭团就走了,看他拿着行李,应该是这班车的乘客吧。」

  谷地小姐说的是真的,影山真的要回东京了。

  「谢谢您。」又按了几枚铜币放在桌上,日向连忙转身,身影再次消失于人群之中。

  店长探出身子,看了眼被青年靠在墙边的枴杖,困惑地想着:这不是他的东西吗?

 

  第一声鸣笛、第二声鸣笛、第三声鸣笛。

 

  日向喘着气停下脚步,双手撑在膝盖上,汗水沿着青年柔软的发丝下滑、在水泥地上留下几枚水渍,列车起步的匡当声逐渐远离。

  刚刚走得太急,日向这才意识到自己把枴杖弄丢了。膝盖处传来了如同被虫蚁啃咬般的刺痛,逼得他不得不蹲下身子,用掌心按摩自己的膝盖。

  在这交错复杂的骨骼之间,曾经卡了一枚子弹,虽然子弹早已取出,医生也说了,他早能够独立行走,虽然不能激烈奔跑,但也不需要依靠手杖。

  可日向每每站起身子时总感觉到莫名的无力感,彷彿自己已经失去了左脚的掌控权——医生说他这是心理因素的残疾,日向必须找到自己缺失的空白,找到那让自己罪悔不已的原因。

  午后日光从青年的指尖碎落,日向颤抖着声音喃喃说道:「我没能……没能保护好他。」

  影山的视线,那双时不时坐落于自己身上的目光,日向没能守护至最后。

  成功打入敌营的他们大意了,以为已经铲除了碉堡内的残党,放松的心情使得他们忽略了自不远处、比他们高了几个阶梯的枪手。

  鲜血在信号弹的照明之下反射出艳丽的橙红色,强烈的耳鸣让日向没办法听清自己说了什么,愤怒使得他连膝盖中弹的疼痛也能忽略,从腰间抽出备用的枪枝,日向连续两发子弹都精准地瞄准了对方的脑袋。

  拖着脚步来到影山身边,日向手足无措地不知道该怎么做才好,只能看着影山痛苦呻吟的模样,用指尖撩开青年的深色发丝,沾染自己一手血腥。

  因为失血而造成的意识模糊让日向没办法清楚记得接下来发生的事,等他恢复意识,自己已经躺在军医院的病床上,然而,影山并不在那里。

  最后一战的伤亡太过惨烈,最近的医院负责收容重伤患,不会第一时间危及生命安全的人则被送往了较远的病院治疗。

  在春天,樱花再次盛开的时候战争结束了,日向回到了老家,看着许久不见的妹妹已经长大成亭亭玉立的少女,和家人团圆之馀也没忘记影山飞雄。

  他不敢去找他,也不知道该用什么表情面对他,他装聋作哑地告诉自己:他不知道影山飞雄在哪里。

  但只要日向有心,要打听影山的动向并不是一件难事,只是在于日向愿不愿意面对罢了。

  「没能守护他,那是我的责任。」

  「……谁要你保护啊,呆子。」

  熟悉的声音在日向的耳膜上敲打,高大的身影遮挡住了光线,产生的阴影将橘发青年收拢在里头。然而日向并不感到害怕,也不会畏惧这份黑暗,他只是不敢置信地抬起头,看着对方缓缓地弯下腰、将手提箱放在一旁,用指尖捻下飘落在日向头顶的粉色樱花。

  就算自己的身影被对方吞噬也没关系,因为他为他点燃的火焰,早已长存于彼此心尖,照亮着彼此的世界。

  「日向。」

  低哑语调是日向没能想像过的轻柔,干燥的掌心贴上日向的脸颊,影山用每一寸肌肤感受着对方的存在,与日向一同用声音与温度感受彼此确实存在的事实。

  「日向……」影山再次呼唤他的名字,青年用拇指轻轻滑过日向的下唇,不顾四周来来回回的旅人,用额头抵着他的。

  影山曾思考过,若能再次见到日向,他想和他说自己是多么地需要他、渴望他、想念他。

  在谷地小姐的协助下,影山本以为自己已经能够好好地向日向阐述自己的心情了,然而当日向真实出现在自己面前时,闭起眼用脸颊轻轻摩娑着自己的掌心时,他的脑海却是一个字也想不起来。

  最直白的,青年颤抖着声音,将千言万语化作三个字。

 

  ——我爱你。

  ——我也是。

 

 

Fin

▲番外收实体、预计是CWT63短篇新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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